4IokzA5Qpi4 yrd.huanqiu.comarticle七弦琴上,听见常熟/e3pu6i31u一开始,我并不知道自己上学的地方是一床七弦琴。二十年前的1994年,我背着行李走进常熟,沿元和路北行,在一片湖水开阔处左拐,进了校门,再曲曲折折,走过留春桥,就是我的教学楼了。校园更北处有山,山下有河,婉婉转转地通到校园里,我感觉自己就这样正正好好被嵌入了山水间。常熟是一座“山水城”融为一体的城市进了大学,几乎每个周末,舍友们都招呼着四处乱逛。去的最多的是虞山,元和路继续往北是书院街,路过翁同龢纪念馆,就到了言子墓,这是爬山最经典路线的起点;也可以再往北一些,山脚下有个虞山公园,里面不仅可以登山,还可以划船,船行的路线会穿过一条窄窄的涧道,两边耸立的石壁把天光笼成一线,颇有惊心动魄的意味。假如哪天兴致高昂了,就招呼着大家继续往北,从兴福寺的入口进去,景致更见幽深。假如不想跑远,那么不须到言子墓,近处就有个读书台,也能领略山居的乐趣。宿舍里一位常熟本地的女生还会带大家去别的地方,有时是招商城,有时是步行街,有一次去了方塔,还有一次忘了去哪里,只记得顺着海虞北路一直走一直走,等回到学校,感觉自己是又来了人间。那时候还没有“士兵突击”这部电影,就全靠周末的“学生突击”,竟用双脚也走了常熟的许多地方。但所到之处就是“常熟”,即使当年遇到过一些“提示”,比如我曾去过城东的琴湖,还在湖边对着这个湖名各种揣测,那时见识短浅,只知道钢琴、风琴、口琴,无端就觉得这个名字有些“作秀”式的古怪,却完全没有想到其实我是在一床七弦琴上。等过了若干年,我多了些人世阅历和书本见识,才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,当时我在常熟大街小巷“突击”时所见过的地名,都在历史上有过怎样的厚重。譬如翁同龢纪念馆,其“馆主”翁同龢不仅是与李鸿章齐名的顶级政治家,而且还父子三代帝师,叔侄“连捷”状元——翁同龢和其侄子翁曾源分别是清代苏州第二十三、第二十四位状元。两人分别于1856年和1863大魁天下,声震江南。再譬如读书台,不仅是昭明太子的读书处,而且读书台北的焦尾泉,还在传说中与东汉名士、才女蔡文姬的父亲蔡邕扯上了关系。想当年只为蔡邕的悲剧神伤,为蔡文姬的《胡笳十八拍》感叹,却不知道自己常常在传说中路过他们的身旁。又譬如兴福寺,原来竟就是常建感叹“曲径通幽处,禅房花木深”的破山寺。我曾在一个初夏午后去过它的后禅院,人声寂寂,风轻鸟鸣,有一个隐藏在低洼处的深谷,深谷更深处又有个深潭,你不走近根本无法发现,唯阳光透过高密的竹林幽篁,片片洒落在水面上,这一刻你满脑子都是那句“山光悦鸟性,潭影空人心”。又譬如海虞,原来是在西晋太康四年就分置出来的地名,距今已将近一千八百年。而“虞”字则更早。后来在某个公园里爬假山,越过磴道在下山处赫然出现一块木牌,上书“虞山琴社”,当时一瞥而过,要二十年后我自己学了古琴,知道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古琴流派,才从记忆之海里泛出那块木牌,知道了这四个字的沉甸甸。最令我惊叹的是言子墓,那几年我去过不下五十次,原来墓主人言偃,不仅是孔子七十二贤人之中唯一的南方弟子,而且还曾将孔子的礼乐仁政思想忠实践行并广为传播,并在实践的过程中,至少留下了两个人们耳熟能详的典故。《论语·阳货》中记载说,言偃任武城宰,便用从老师那里学来的方法,以礼乐教化百姓。孔子到武城的时候,正好听到一阵弦歌之声,“子”这时明显轻佻了一些,笑着说:“割鸡焉用牛刀?”意思是说,武城这么小的地方,哪里用得着礼乐弦歌这么正规的治理手段呢?言偃正色回答:“我之前亲耳听到夫子您说,做官的学习‘道’,就会爱护众人,老百姓学习‘道’,就容易服从政令!”一番话说得孔子立刻自省起来,赶紧回头对跟随的学生补救道:“学生们,言偃的话是对的。我刚才说的话,只是开个玩笑而已。”你看,在这段话中,传道、学道,是以弦歌的形式进行的,弦歌是“道”的外壳;道,则是弦歌的内核。后来,“杀鸡焉用牛刀”成了成语,“弦歌”也成了礼乐教化的别称。如今苏州古城内有条巷子叫旧学前,因曾是长洲县学所在而得名,但其原名叫做“弦歌里”,按卢熊《苏州府志》的考据,祭祀言偃的学道书院就在此巷南侧,“弦歌”之名,大约就来源于此。这条长不过四百多米的小路,因为有书院、有县学、有言偃,有着弦歌不绝,竟就有了让人敛容庄肃的浩大气象。言偃用来教化百姓的“弦”,应该就是琴,也就是我们现在所称的“古琴”,又称瑶琴、七弦琴。古人非常重视琴的教化作用,孔子向师襄学琴,十日不进新曲,直到在琴韵中看到作曲者文王的用心;《史记》中司马迁以驺忌子之口提出“琴音调而天下治”。琴,就是君子的“标配”,琴音中正,要达到君子的修养,才能与琴之德比肩。琴音求“静”,在雪燥静心中通于远古大道。弹琴求“准”,每个徽位都不可错位分毫。操缦可以快慢变化,也可以轻重自由,但徽位一错,最外行的耳朵也能听出不和谐的噪音。就如同君子,有坚贞不移、乱世不改其志的内心,还有不拘外物、穷达随遇而安的外表。常熟人言偃以琴化人,而更类似于寓言的是,他的出生地与归葬处都是琴——常熟别称即为“琴川”。按旧志记载,常熟城里,古有七溪,这七条溪流都是从虞山东南麓所流出的横港,西受山水,东注穿城,其分布情状酷似古琴的七根琴弦,于是此地便得了琴川的名。自唐宋以来,文人墨客的诗文中便多有琴川之谓。而除此以外,常熟还有不少与琴有关的地名:明代有“七溪流水皆通海”的诗句,七溪所通的那条运河便被称为七弦河;蔡邕在“亡命江海、远迹吴会”时,有焦尾琴,于是城里就有了“焦桐街”,虞山山麓的溪泉有了“焦尾溪”、“焦尾泉”。还有清代四大私家藏书楼之一的铁琴铜剑楼,看来看去不像藏书楼的名字,却在琴心剑胆中尽显儒家士人的本色。七弦琴便成了常熟的象征。走近常熟,便能在这床琴上听见从仲雍到季札的仁风,听见从昭明太子到叔侄状元的文心,听见从言偃到虞山琴社的智勇和敢为天下先,以及现代常熟人以一个江湾小城,在没有什么工业资源的情况下,“无中生有”创立了自己的完整的产业链闭环,我听到了一首思慕贤才与筚路蓝缕的和奏。《史记·吴太伯世家》中有个重要人物,承上启下、草蛇灰线一般,辗转导致了苏州古城的建立,他就是季札。是吧?如果他不一而再、再而三地推让,就不会有公子光的愤愤,也就没有阖闾,当然也就没有后来阖闾大城。司马迁对他倾慕有加。在《吴太伯世家》中提到从泰伯以下吴国的王族,共34人,除了吴越争霸的两位主角阖闾、夫差外,季札不是国君,却是着墨最多的一个。文末的太史公曰赞中这样写道:“延陵季子之仁心,慕义无穷,见微而知清浊。呜呼,又何其闳览博物君子也。”追溯常熟的历史,其文脉的第一滴泉涌——跟着泰伯南来的仲雍,好像也在七弦古琴的正音里端坐。季札是个君子,这点毋庸置疑。君子贯六艺,文中季札身佩长剑,出使鲁、齐、郑、卫、晋,对着鲁国近乎于降维碾压的全套周朝礼乐展示,评点精当地侃侃而谈;在各国的政治高层面前发语惊醒,以至于让被指出行为不当的(晋)文子“终身不听琴瑟”。包括季札在内的所有吴国王族,除了最早的泰伯,都是仲雍一脉,仲雍避居虞山,是不是从他那时起,君子的那种“智、仁、勇”的德性,就以琴的正音,嵌进了这片土地?(澎湃新闻城市观察员 余嘉)1722310779165责编:岳芳青澎湃新闻172231077916511[]//img.huanqiucdn.cn/dp/api/files/imageDir/4caa5d3e6241feea2f49bd3646d062a9.jpg{"email":"yuefangqing@huanqiu.com","name":"岳芳青"}
一开始,我并不知道自己上学的地方是一床七弦琴。二十年前的1994年,我背着行李走进常熟,沿元和路北行,在一片湖水开阔处左拐,进了校门,再曲曲折折,走过留春桥,就是我的教学楼了。校园更北处有山,山下有河,婉婉转转地通到校园里,我感觉自己就这样正正好好被嵌入了山水间。常熟是一座“山水城”融为一体的城市进了大学,几乎每个周末,舍友们都招呼着四处乱逛。去的最多的是虞山,元和路继续往北是书院街,路过翁同龢纪念馆,就到了言子墓,这是爬山最经典路线的起点;也可以再往北一些,山脚下有个虞山公园,里面不仅可以登山,还可以划船,船行的路线会穿过一条窄窄的涧道,两边耸立的石壁把天光笼成一线,颇有惊心动魄的意味。假如哪天兴致高昂了,就招呼着大家继续往北,从兴福寺的入口进去,景致更见幽深。假如不想跑远,那么不须到言子墓,近处就有个读书台,也能领略山居的乐趣。宿舍里一位常熟本地的女生还会带大家去别的地方,有时是招商城,有时是步行街,有一次去了方塔,还有一次忘了去哪里,只记得顺着海虞北路一直走一直走,等回到学校,感觉自己是又来了人间。那时候还没有“士兵突击”这部电影,就全靠周末的“学生突击”,竟用双脚也走了常熟的许多地方。但所到之处就是“常熟”,即使当年遇到过一些“提示”,比如我曾去过城东的琴湖,还在湖边对着这个湖名各种揣测,那时见识短浅,只知道钢琴、风琴、口琴,无端就觉得这个名字有些“作秀”式的古怪,却完全没有想到其实我是在一床七弦琴上。等过了若干年,我多了些人世阅历和书本见识,才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,当时我在常熟大街小巷“突击”时所见过的地名,都在历史上有过怎样的厚重。譬如翁同龢纪念馆,其“馆主”翁同龢不仅是与李鸿章齐名的顶级政治家,而且还父子三代帝师,叔侄“连捷”状元——翁同龢和其侄子翁曾源分别是清代苏州第二十三、第二十四位状元。两人分别于1856年和1863大魁天下,声震江南。再譬如读书台,不仅是昭明太子的读书处,而且读书台北的焦尾泉,还在传说中与东汉名士、才女蔡文姬的父亲蔡邕扯上了关系。想当年只为蔡邕的悲剧神伤,为蔡文姬的《胡笳十八拍》感叹,却不知道自己常常在传说中路过他们的身旁。又譬如兴福寺,原来竟就是常建感叹“曲径通幽处,禅房花木深”的破山寺。我曾在一个初夏午后去过它的后禅院,人声寂寂,风轻鸟鸣,有一个隐藏在低洼处的深谷,深谷更深处又有个深潭,你不走近根本无法发现,唯阳光透过高密的竹林幽篁,片片洒落在水面上,这一刻你满脑子都是那句“山光悦鸟性,潭影空人心”。又譬如海虞,原来是在西晋太康四年就分置出来的地名,距今已将近一千八百年。而“虞”字则更早。后来在某个公园里爬假山,越过磴道在下山处赫然出现一块木牌,上书“虞山琴社”,当时一瞥而过,要二十年后我自己学了古琴,知道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古琴流派,才从记忆之海里泛出那块木牌,知道了这四个字的沉甸甸。最令我惊叹的是言子墓,那几年我去过不下五十次,原来墓主人言偃,不仅是孔子七十二贤人之中唯一的南方弟子,而且还曾将孔子的礼乐仁政思想忠实践行并广为传播,并在实践的过程中,至少留下了两个人们耳熟能详的典故。《论语·阳货》中记载说,言偃任武城宰,便用从老师那里学来的方法,以礼乐教化百姓。孔子到武城的时候,正好听到一阵弦歌之声,“子”这时明显轻佻了一些,笑着说:“割鸡焉用牛刀?”意思是说,武城这么小的地方,哪里用得着礼乐弦歌这么正规的治理手段呢?言偃正色回答:“我之前亲耳听到夫子您说,做官的学习‘道’,就会爱护众人,老百姓学习‘道’,就容易服从政令!”一番话说得孔子立刻自省起来,赶紧回头对跟随的学生补救道:“学生们,言偃的话是对的。我刚才说的话,只是开个玩笑而已。”你看,在这段话中,传道、学道,是以弦歌的形式进行的,弦歌是“道”的外壳;道,则是弦歌的内核。后来,“杀鸡焉用牛刀”成了成语,“弦歌”也成了礼乐教化的别称。如今苏州古城内有条巷子叫旧学前,因曾是长洲县学所在而得名,但其原名叫做“弦歌里”,按卢熊《苏州府志》的考据,祭祀言偃的学道书院就在此巷南侧,“弦歌”之名,大约就来源于此。这条长不过四百多米的小路,因为有书院、有县学、有言偃,有着弦歌不绝,竟就有了让人敛容庄肃的浩大气象。言偃用来教化百姓的“弦”,应该就是琴,也就是我们现在所称的“古琴”,又称瑶琴、七弦琴。古人非常重视琴的教化作用,孔子向师襄学琴,十日不进新曲,直到在琴韵中看到作曲者文王的用心;《史记》中司马迁以驺忌子之口提出“琴音调而天下治”。琴,就是君子的“标配”,琴音中正,要达到君子的修养,才能与琴之德比肩。琴音求“静”,在雪燥静心中通于远古大道。弹琴求“准”,每个徽位都不可错位分毫。操缦可以快慢变化,也可以轻重自由,但徽位一错,最外行的耳朵也能听出不和谐的噪音。就如同君子,有坚贞不移、乱世不改其志的内心,还有不拘外物、穷达随遇而安的外表。常熟人言偃以琴化人,而更类似于寓言的是,他的出生地与归葬处都是琴——常熟别称即为“琴川”。按旧志记载,常熟城里,古有七溪,这七条溪流都是从虞山东南麓所流出的横港,西受山水,东注穿城,其分布情状酷似古琴的七根琴弦,于是此地便得了琴川的名。自唐宋以来,文人墨客的诗文中便多有琴川之谓。而除此以外,常熟还有不少与琴有关的地名:明代有“七溪流水皆通海”的诗句,七溪所通的那条运河便被称为七弦河;蔡邕在“亡命江海、远迹吴会”时,有焦尾琴,于是城里就有了“焦桐街”,虞山山麓的溪泉有了“焦尾溪”、“焦尾泉”。还有清代四大私家藏书楼之一的铁琴铜剑楼,看来看去不像藏书楼的名字,却在琴心剑胆中尽显儒家士人的本色。七弦琴便成了常熟的象征。走近常熟,便能在这床琴上听见从仲雍到季札的仁风,听见从昭明太子到叔侄状元的文心,听见从言偃到虞山琴社的智勇和敢为天下先,以及现代常熟人以一个江湾小城,在没有什么工业资源的情况下,“无中生有”创立了自己的完整的产业链闭环,我听到了一首思慕贤才与筚路蓝缕的和奏。《史记·吴太伯世家》中有个重要人物,承上启下、草蛇灰线一般,辗转导致了苏州古城的建立,他就是季札。是吧?如果他不一而再、再而三地推让,就不会有公子光的愤愤,也就没有阖闾,当然也就没有后来阖闾大城。司马迁对他倾慕有加。在《吴太伯世家》中提到从泰伯以下吴国的王族,共34人,除了吴越争霸的两位主角阖闾、夫差外,季札不是国君,却是着墨最多的一个。文末的太史公曰赞中这样写道:“延陵季子之仁心,慕义无穷,见微而知清浊。呜呼,又何其闳览博物君子也。”追溯常熟的历史,其文脉的第一滴泉涌——跟着泰伯南来的仲雍,好像也在七弦古琴的正音里端坐。季札是个君子,这点毋庸置疑。君子贯六艺,文中季札身佩长剑,出使鲁、齐、郑、卫、晋,对着鲁国近乎于降维碾压的全套周朝礼乐展示,评点精当地侃侃而谈;在各国的政治高层面前发语惊醒,以至于让被指出行为不当的(晋)文子“终身不听琴瑟”。包括季札在内的所有吴国王族,除了最早的泰伯,都是仲雍一脉,仲雍避居虞山,是不是从他那时起,君子的那种“智、仁、勇”的德性,就以琴的正音,嵌进了这片土地?(澎湃新闻城市观察员 余嘉)